火车沿途所见瑞士风光,令人惊叹。尤其进入达沃斯境内,纯白洁净,才感觉到了真正的雪乡。本报记者韩松摄

暴雪:危机中的世界

很难想象,在一个边远严寒、人口1.3万的小镇上,竟然诞生了这样一个世界级盛会

1月21日凌晨2时,我由北京首都机场出发,经9小时到达法兰克福,停留4小时等待转机,又飞行1小时,终于到达日内瓦。次日一早,乘火车前往达沃斯,中间转车两次,用时5小时。

由此可知,前往达沃斯的旅程有多漫长。实际上,中国人较大规模参与世界经济论坛(即达沃斯论坛)仅是近年的事。很难想象,在一个边远严寒、人口1.3万的小镇上,竟诞生了这样一个世界级盛会。从国家元首到公司老板,均不辞辛苦纷至沓来。

本届达沃斯年会,有包括美国总统特朗普等70位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以及38位国际组织负责人在内的3000名嘉宾出席。

火车沿途所见瑞士风光,令人惊叹。尤其进入达沃斯境内,纯白洁净,才感觉到了真正的雪乡。这里随便一条穿越峡谷的火车道都是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体验仙境或是人们前来达沃斯的一个理由。

但刚下火车,我就被平生所未见的鹅毛大雪所袭。道路冰封,汽车堵成长串。注册报到的代表们拖着行李箱,蹒跚而行,不时有人滑倒雪中。随后知道,这是达沃斯论坛创办40年来同期最大的一场雪。

车站和街头没有志愿者,也没有论坛工作人员,看不到指路牌。问了6位路人及警察,才弄明白应该到哪儿报到。注册中心距离火车站仅300米,步行了约半个小时。

我以“媒体领袖”身份办完手续,欲乘火车前往下榻的酒店(达沃斯小镇接待能力有限,只能选择住在较远处的村子中)。在自动售票机买了票,火车却迟迟不来。问扫雪工,才知因为雪崩警报,取消了班次。出租车也打不到。又询问路人,建议坐另外的火车前往他地,换乘汽车,汽车到站后,再换另一趟火车。

辗转迂回4个小时,才于饥寒交迫中抵达酒店。看着灯光下片片纷乱的雪花,不禁想到本届达沃斯论坛的主题“在分化的世界中打造共同命运”。

当天至少有两场活动因为嘉宾难以赶到而取消。还有不少人被困在附近村镇无法及时注册。

虽然雪灾确实严重,但我与同事也不禁为瑞士的“办事效率”发出感叹。要搁在“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中国,怎么可能呢?至少会有志愿者把你领回去吧。要打造共同命运,先要打通雪中道路。而实际上,这个世界目前面对的危机要比大雪严重得多。

当今世界遇到了什么难题

不少人回顾了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一年前在达沃斯论坛上的讲话,认为今天更显穿透力

很快发现,日内瓦大学教授克劳斯·施瓦布创办的达沃斯论坛,是一个问题导向的活动,从头至尾是“问题-应答”模式。会议中心复杂的巨型空间被分割成一个个单元,人们或演讲,或交流,或参加高科技的体验,或接受新闻媒体采访。就这样,要开4天会。

虽然雪很大,但主要活动未受影响。各国领袖的演讲按时举行。他们均提到,当今世界正处于“复杂”“变化”和“不确定”的严峻挑战之中。

德国总理默克尔面临的问题:气候变化、民粹主义、保护主义、移民危机。

意大利总理真蒂洛尼头疼的问题:失业、移民问题、保护主义、气候变化。他和默克尔都谈到欧洲还不是一个强大的联盟,今后欧盟需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巴西总统特梅尔遇到的问题:就业、贫困、经济增长、保护主义。

加拿大总理特鲁多关心的问题:贸易问题、保护主义、不平等。

印度总理莫迪认为世界面对的挑战有3种:气候变化、恐怖主义和保护主义。

……

人们也谈到战争。我进入会场后参加的第一场专题,与地缘政治有关。一位女士站在幻灯前大声说:“要吸取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教训,现在存在核战争的危险!”我参加的第二场专题,关于网络安全,又有人拿核危机来作比喻。第三场便是莫迪的演讲,他又提到核武器,提到“毁灭性力量”。

本届达沃斯还有一个专题讨论就叫做“核威胁下的国际安全”,讲的是有核国家越来越多,“首先使用”不受限制,由此带来应对难题。

莫迪说,“希望大国之间的竞争不要演变为战争。”默克尔讲,今年是一战结束100周年,要认真反思。

施瓦布认为,这正是“分化”的表现。“由于在包容性发展和世界资源保护方面的集体失能,我们现有的多套全球治理体系同时面临着失灵风险。为避免这一状况,我们首先应做的即是建立新的合作模式,而这样的合作必须排除狭隘的利益观,必须建立在人类共同命运的基础之上。”

人们也纷纷就解决危机、应对挑战提出办法,包括合作、改革、共享、对话、理性等。单边主义、保护主义、反全球化的趋向遭到了几乎所有演讲者的反对和批判。来自文艺复兴故乡的真蒂洛尼总理说,“看看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根,那就是全球化的。”

但除了推动经济复苏,人们还更多谈到了社会、文化和心灵,呼吁在这些方面进行改革。这才是根本的东西。

最终还是要让分化的世界整合起来。“天下一家”的观念再次被提起。

哈佛医学院一位教授在一个关于空气污染的演讲中说,看看坐在你身边的人吧,关系太亲密了——你呼出的空气,会被对方吸入。其他方面情况,也可类推。

莫迪讲,根据印度古代的经典,世界是一个大家庭。有了共同的挑战,就有了团结的基础。

英国经济学家拉沃丝称,最早人类通过家庭照料财产和物品,两千年前由城邦国家照看家产,再后来成了民族国家,它就像从前的家庭一样,要照看好这颗星球上的一切,不让它们被毁坏。

不少人回顾了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一年前在达沃斯的讲话,认为那些话在今天更显穿透力。

首次出席达沃斯年会的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说,“人类已经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利益高度融合,彼此相互依存。每个国家都有发展权利,同时都应该在更加广阔的层面考虑自身利益,不能以损害其他国家利益为代价。”

脑洞大开的“冬令营”

本届论坛设计了六大议程,又分化为约400场讨论或演讲,覆盖了人类能想象得到的各个方面

但是,达沃斯论坛不止于此。共同命运不意味着“统一命运”。会议的议程是多样的,这正是达沃斯吸引人前来的特点。各色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找到自由表达和交流的空间。

马云在他的专场对话中,谈起了女性赋权、科技革新、个人财富等话题。他说,女性在智商、情商、爱商3个商值之间是比较平衡的,如果想让公司成功,并且以智慧的、关怀他人的方式运作,女性是非常好的选择。

刘慈欣之后的雨果奖得主郝景芳以“全球文化领袖”身份,参加了“科幻小说之梦”的讨论。她说:“我和科技、文化专家一起谈科幻,特别尽兴。”最后,上百人坐在桌子上,一人讲一句他们心目中的未来。

事实上,本届论坛在总的主题下,设计了全球、地缘政治、经济、区域、行业与商业、未来六大议程。它们又分化为约400场讨论或演讲,仅看名字,五花八门,覆盖了人类能想得到的各个方面,的确是脑洞大开。

比如,“工作的未来”,是讲述一个人类不再有工作的世界以及今天如何为之做好准备；“终结现代奴隶制度”,是说要把4000万沦为全球化犯罪的牺牲品的人解救出来；“2030年的地缘政治地图”,描述了第四次工业革命带来政治革命；“脱欧经济”讲的是英国脱欧后出现的新经济形态；“系统化贸易震荡”,是假设贸易战如果持续不断爆发而解决争端的多边机构又很脆弱该怎么办。

“2018年会是下一场金融危机的开始吗”,围绕目前出现的一些让人担忧的现象作出预警。“自拍文化”讲的是手机自拍如何改变我们看待自己以及跟他人联系的方式；“文化的武器化”讲述的是文化战争。还有“晨间冥想”“难民营里的一天”“谈谈宗教”等体验式主题。

由于汇集了全球顶级专业精英,各种地域性的讨论往往具有深度,如“美国的海外议程”“俄罗斯战略展望”“阿拉伯世界的未未治理”“东南亚在变化的时代走向繁荣”等。连“地中海问题”都有人研究。

达沃斯就像一个人类学的大课堂,或是研究地球未来的冬令营,所有人像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坐着或站着学习。在这里,东方和西方、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佛教和基督教,坐在一起,求同存异,探索人类苦思不得其解的共同难题。

得数据者得天下

远古时期,土地是最重要的资产；200年前,机器取代土地,成为最重要的资产；今天,数据正取代机器,成为最重要的资产

本届达沃斯论坛上,最热的词可能是“数据”。

莫迪说,数据正在创造最大机会和最大挑战。谁能控制数据,谁就能控制世界。

默克尔讲,数据是21世纪最重要的原材料。谁拥有它,谁就能决定民主、参与和经济繁荣的进程。

最受欢迎的演讲者之一,是《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这个谢顶的以色列精瘦男子,在讲台上不停挥舞手臂。他把中国研制的“神威-太湖之光”超级计算机照片作为幻灯背景。他的演讲主题是《未来还是人类的吗》。

他说,我们也许是最后一代智人了。地球将被另一种实体主宰,比我们与尼安德特人的差别更大。21世纪经济的主要产品,不是武器和汽车,而是心智。控制数据,就将控制人类和生命的未来。远古时期,土地是最重要的资产,它们集中在少数人手里,社会因此分化为贫民和贵族；200年前,机器取代土地,成为最重要的资产,它们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分化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今天,数据正取代机器,成为最重要的资产,它们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人将会分为不同物种。

这场演讲是在默克尔演讲后进行的,也是在同一个大厅。听众的反应是呆住了,所有人都不再看手机,只死死看着演讲者。

为了让大家体验数据科技的双刃剑,达沃斯论坛设计了“归零日”的虚拟现实体验。它模拟了黑客入侵伊朗核设施主机的过程,中情局、摩萨德、军情六处等都参与其中。

戴上眼镜后,立即置身跟真实场景一样的空间,漫游在计算机软件里,把一个个关键元件摧毁,并在现实世界中引发人员死亡。13分钟的经历结束之后,我背上直冒冷汗。

整整一面墙的巨型屏幕是“世界形势空间”,利用大数据,由不同的演讲者,每天几次介绍全球投资、贸易、能源、生态、和平、冲突、贫富差距等演变趋势。

比如讲到贸易,就在世界地图上用颜色和图形显示出国与国的贸易格局以及它们随时间的变化周期。一眼看到,美国大都是逆差,用蓝色表示；而中国的贸易额增长最大,用红色表示。

在高附加值产品出口中,美国最大,日本次之,中国增长迅速。这些都按照压缩时间,用同心圆的扩张和缩减来表示。风力设备出口方面,中国成长为最大国,而风能设备的最大进口者是美国。太阳能设备的最大出口国是中国。服务业出口方面,美国最大,中国较小,次于印度。

看了这些不断变化的动图就明白了,各国都在增加在全球高附加值供应链中的位置。有人说,所有这些讲的无非就是一个故事——美国与中国的竞争。但达沃斯代表、中国能源专家林伯强认为,更主要是合作,“我们去年还从美国买了油气”。

关于生态环境的大数据,最让人触目惊心。按时间显示的野生动物灭绝过程让代表们屏住呼吸。拉沃丝讲:“我1970年出生,刚好是这个记录开始的时间；到记录截止的2012年,我42岁。人的短短一生里,地球上的野生动物数量减少了58%!”

但大数据并非万能。在观看了用大数据表现的全球污染形势后,一位肯尼亚代表说,这里面并没有反映西方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转移、倾倒工业废料的问题。

像G7(七国集团)峰会一样,达沃斯论坛上,最多的还是西方面孔,用的语言也是英语。有人说,事实上,那些提了又提也难以解决的全球问题,正是每年出席达沃斯论坛的某些国家的部分有钱人造成的。

这些人住在镇上一夜几千美元的酒店里,他们组的几十人的午餐会,身家加在一起就是几万亿美元。他们在会上也应发展中国家代表的请求,就解决非洲和南美的贫困和环保问题提出建议,但往往很空泛。

中国的选择

我在两天中,参加了十几场专题讨论,发现不管什么主题,几乎都会涉及中国,往往还是热点话题

中国与会者是达沃斯的一道特别风景,代表中有政府官员、企业家、学者、文化人和媒体人等。在会场上,常常能听到汉语。

施瓦布在介绍中国嘉宾刘鹤时说,这是中国最新当选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担任着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等职务。这是达沃斯连续4年接待中国领导人。

中国在达沃斯的选择,包括两重意义。

一是中国在新时代的战略选择,也就是中国未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刘鹤作了题为《中国的经济政策》的演讲。他介绍,中国未来几年经济政策的顶层设计,关键就是要实施好“一个总要求”“一条主线”和“三大攻坚战”。对此,他逐一作了带有背景的介绍和解释,目的还是要让国外听众听懂中国未来“两步走”的规划。

二是中国的发展给世界带来的新选择,也就是解决全球问题的中国方案。

刘鹤讲,中共十九大报告是一份透明度很高的施政纲领,里面提的每件事都是向中国人民的庄严承诺,都必须做到。而做到这些事,将为世界各国发展提供新的机遇。

他还说,中国已经出现了世界上人口规模最大的中等收入群体,形成巨大的国内市场,我们相信这个4亿人左右而且快速增长的中等收入群体的开放市场,将对全球的发展作出重大贡献。

刘鹤得到了当天我听到的时间最长的掌声。

另外还有“一带一路”专场,被认为很好地支持了论坛的“共同命运”主题。

亚投行行长金立群以流畅而地道的英语,回答了外国人关注的问题,包括私营企业如何在“一带一路”中取得投资回报、项目会否成为“政绩工程”、建设是否有环境高标准等。

美国和俄罗斯的企业老总则讲述了参与“一带一路”尝到甜头的故事。

直接挂名中国的论坛专场还有“中国怎样引领世界”“中国:向繁荣开放”“中国在新时代”等。甚至上海交通大学也有一个专题。

至于中国人参与各种主题讨论的情况也很多。天津等地方政府还举办了“中国之夜”。

我在两天中,参加了十几场专题讨论,发现不管什么主题,几乎都会涉及中国,往往还是热点话题。有时会让人喜忧参半。大数据展示了世界各地夜间灯火,代表用电量的趋势以及经济活跃程度。我看到中国不断明亮了起来,而美国在黯淡下去。

在讲到污染话题时,代表中国的图形变大,仅次于印度,一起成为世界地图上最刺目的“大红斑”。但同时,局部颜色又有改变,好消息坏消息并存——传统污染致死降低,现代新型污染致死率上升。

中国与会者中,身着名牌西装拿着特制手机的民营企业家的识别度比较高。参加达沃斯论坛当然有各种好处:

提升对世界的认知,改善自身形象及素质,多认识人,当面接触世界大腕——在会场上,随时就可能与比尔·盖茨或者刘强东擦肩而过。当面聆听特朗普讲话,跟看电视也是不一样的。最后,是各种商机。这也反映了中国企业走进世界舞台中央的趋势。

对于一些中国企业家来说,有没有参加过达沃斯,就像有没有去过南极点或北极点一样,具有某种标志性意义。但达沃斯门槛比较高,成为达沃斯会员需缴6万美元,参会还要再纳3万美元门票费。

而对于许多国际社会的人士来说,聆听中国声音,了解中国方案,则成了前来达沃斯的一个理由。

中国缺席的达沃斯恐怕就不是达沃斯了。（本报记者韩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