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者”号潜水器布放下水后,“蛙人”为其解开拖拽缆。“奋斗者”号由“探索一号”科考船搭载,今年8月11日从海南三亚出发,参与执行TS21航次深海科考任务,途中在马里亚纳海沟正式投入常规科考应用。本报记者陈凯姿摄
工作人员在仪器布放前做检查工作。本报记者陈凯姿摄
潜航员在对“奋斗者”号进行检修测试。本报记者陈凯姿摄
编者按:人类从未停止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深海同样如此。8月11日至10月8日,“探索一号”科考船搭载“奋斗者”号全海深载人潜水器等深海关键装备,从三亚启程,辗转巴林塘海峡、西菲律宾海盆及马里亚纳海沟海域,完成相关应用和海试作业后,顺利返航。这是我国“十四五”首个大型综合深海科考航段。简短的消息背后,藏着深海科考的艰辛与“深海人”的梦想。本报记者全程参与,见证并记录了其中几乎不为人知的故事……
(一)临时党支部
出海第二天,我刚从东摇西摆的晕船状态中苏醒过来,就被通知召开航次全体党员会议,要成立临时党支部。
会议室在“探索一号”三楼,很小,没几分钟就挤满了人。有年轻的研究员、有高校的研究生,还有常年漂在海上的船员。大家挺直腰板严整地坐着,就像接下来要准备一场战役。
没有冗长的开场白,没有烦琐的流程,但一句句高声表态,划破了艇甲板的寂静——
“没人敢上,党员先上!”
“没有办法,共产党员就是办法!”
“绝不因个人困难中途返航!”
“向深海深渊进军,对科考成果负责!”
……
在一艘破浪前行的船上,这样的会议使命感满满。
在往后的日子里,每次装备海试或潜水器作业时,党员们总是带头冲上甲板,顶着烈日、冒着酷暑、经受风雨、迎着星光,抬机器、拉绳缆、盯数据;设备出现故障时,他们又能集思广益,想出破解之法;出现工作不到位的情况时,他们首先做自我检讨和反思;被割伤、撞伤、跌伤时,他们决不轻易下火线。
当看到这些场景,我相信临时党支部在这条船上的意义,不仅仅只是仪式,更多的,是这支深海科考队伍的灵魂。
(二)“不倒翁”
海况不好的时候,船跟着浪摇晃起来,没有出海经验的人,像个不倒翁一样,需要临时练习平衡能力。
刚上船的几天里,有人因为晕船,脸涨得通红,只能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在楼道中挪动。如果上下楼没抓稳扶手,一个趔趄就能把腿磕破皮。船员告诉我,在一次去往马里亚纳海沟海域的途中,遭遇强台风,连掌舵手都要在驾驶台放个塑料袋,一边开船一边呕吐。
“探索一号”赶赴的西太平洋区域,是许多台风的“源地”。船员们开玩笑说:“我们是一群追台风的人。”但船长李晓川的表情并不轻松,他紧盯着远方的云团,眉头总是紧锁。
幸运的是,好几个低压气旋形成后,眼看着就要迎面涌来,方向又逐渐偏离了。“探索一号”结束西菲律宾海盆区作业后,启程前往距离约250海里的马里亚纳海沟海域,抵达后风平浪静,众人欢庆。这时,气象预测系统消息显示,台风到达了之前作业的点位,中心浪高超过10米。
我们差一点被困在了台风眼。
即便经验丰富的船员,也可能在糟糕的海况中出意外。电气师钟金波在一次检修电缆时,手臂被铁片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但还是缠着纱布继续他的工作。他觉得,打上这条船起,每个人就已经做好挑战任何困难的准备。
做隐姓埋名的人,干惊天动地的事。这些“不倒翁”们,是不是都自带了“平衡仪”?
(三)海上工厂
“没有单位,只有岗位”,这是“探索一号”科考船上所有人恪守的法则。汪洋大海中,科考船如同一座孤岛,更像一座海上工厂,紧张而高效地运行。
“奋斗者”号下海是一项难度不小的作业技术。下潜前,8名潜航员需要花上数小时甚至数十小时,合力进行“体检”,以排除和维修故障。对于棘手的问题,有时还会熬个通宵,结束后倒头便睡,根本叫不醒。
在深海之上“分金定穴”,考验的是测量设备和科研人员的专业素养。潜水器或深海仪器设备每一个布放点,科学家都要事先经过考量涌浪、风向、经纬度和海底地形地貌后,做出精准计算和科学预判。毫厘之差,谬以千里,不能有半点疏忽。
负责布放、回收操作的是实验部主任盖文庆。他被公认是一个极为细心的人,每天都要对甲板的装置做几次检查。但每次布放和回收作业时,仍显得提心吊胆。“总担心出差错。”他说这句话时,眼睛还在不停扫视甲板,甚至连一颗螺丝都不放过。
一切就绪后,潜水器从潜器间的齿轮轨道上缓缓推出,到艉部后布放下水,涌浪之上,小艇上的“蛙人”一个纵跃,跨上潜水器的顶部,解开拖拽缆。稍不注意,人就会被甩进水中。待“1号”下达下潜指令后,“奋斗者”号就开始了深渊之旅。
潜水器完成作业上浮后,水手们早已驾着小艇,在海面搜寻和迎接。有时风高浪急,小艇在水面翻腾,来回巡视,这样的场景,像是在戈壁滩上搜寻航天器返回舱一样。
这条小艇,船员们亲切地称呼它为“海燕”。
(四)水手与十字绣
“水头”周陆涛高兴地拿出了他的十字绣成品照片,是一幅《清明上河图》。很难想象,这是一双长着老茧的、粗糙的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他自称有“十八般武艺”傍身:电机焊、维修、装修、水电、理发……他做过煤矿工人,在港口开过装载机,还当过餐厅经理。船员生涯则是2012年开始的,属于半路出家。可直到当上水手长,他还是不会游泳。
在“探索一号”上,水手的主要职责除了操舵、布放小艇,还有甲板刷漆、洗舱和绑扎工作。尤其是布放小艇时,要“快准狠”,如果被浪掀到一些尖锐的设备上,就有刮破的危险。
深海科考中,风吹日晒雨淋是家常便饭,时间长了,风湿就成了职业病。累得腰板直不起来的时候,他就听听怀旧歌曲《水手》,“听着听着,疲劳就散了”。
我在洗衣房见过他们堆在一起的工作服,每件都结着好几层盐垢,那是不断出汗、蒸发后留下来的痕迹。有一天,一名船员在奋力拉拽绳缆时,鞋底崩开了一道口子——这是一双特制的、含有铁片且非常牢固的鞋。
周陆涛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将来能乘坐这条科考船,去各大洋兜一圈,领略全世界海洋的美。还有一个,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别再干这行。
后来我打听到,他的儿子正在学的专业,仍跟船舶有关。
(五)特殊的泼水仪式
小板凳摆好,端坐,众人提起水桶从头泼下。这是首次乘坐“奋斗者”号下潜或突破下潜纪录的人,在“探索一号”上的荣耀时刻。
这在稍显乏味的深海科考过程中,简直可以说是一场盛大的节日。
浙江大学在读研究生阮东瑞说自己很幸运,首次下潜就突破了7700米。在进入潜器之前,他无数次想过到深渊后,能否有一些重大发现,比如神奇的生物、古代的沉船、断裂的岩层……“起初头脑一片空白,入水后却越来越兴奋。”
他的“首潜”并没有惊喜。由于下潜点海底“扬尘”多,能见度低,透过舷窗用肉眼搜寻,几乎一无所获。直到从潜器出来接受泼水时,他紧闭眼睛,如释重负:“这正是真实写照,深海科考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此前已有过出海经历的何巍巍显得老练一些。这次,当“奋斗者”号顺利坐底后,来自中国船舶集团有限公司第七〇二研究所、参与了这个“超大”潜水器电池研制工作的他,轻松舒了一口气:“万米深渊第一个考验经受住了。”
“我是来负责电池和配电技术保障的。”何巍巍说。从“蛟龙”到“深海勇士”;从银锌电池到锂电池;从入水后时有故障,到可靠性越来越强,他见证了我国载人潜水器电池设计和研制的快速发展。
他感慨:“‘奋斗者’号的电稳了,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焦虑了。”
(六)来自海底的“谜底”
“报告水面,采到海底生物样本,有海参、钩虾,还有几条狮子鱼。”
“报告水面,采到海底沉积物和岩石样本。”
深渊样本,通过潜水器机械臂抓取、封装并运送至水面。抛载上浮前,潜航员通常要将“奋斗者”号深渊作业的收获,通过文字信息发送至驾驶台值班室。
在一台海底的人工鲸落着陆器旁,航次项目助理蔡珊雅发现,近8000米的深度,出现了“鱼虾开会”的场景。灯光照去,钩虾、狮子鱼像萤火虫一样,翩翩起舞。深海狮子鱼像一只小型的粉白色娃娃鱼,长尾巴,没有皮肤,半透明状,点缀着两颗乌黑的、已经功能退化的眼珠;钩虾其实不是虾,在不同的海深几乎都能见到它们的踪影。
“海底真是个神奇的世界!”她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着这个航次见到的深渊物种——海参、多毛、海鞘、蛇尾、柱头虫、海百合……
“探索一号”的生物实验室里,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张宇一直在摆弄潜水器带回来的沉积物样本,她希望通过这些泥沙和海水,发现深海微生物的某些秘密;地质科研人员柳双权,则耐心端详着手里的岩石,脑海中浮现的是百万年前的地壳运动、火山喷发场景……
如果搭乘“奋斗者”号下潜,在深海之底,你会发现有“平原”、有“山脊”、有“断崖”、有“峭壁”。当然,一定还藏着许许多多人类至今没有研究过的生物、岩石和奇特的现象。
深海,还有许多谜底等待人类揭晓。
(七)“透明海洋”
在深海面前,我们人类都还只是名小学生。
“一心在万米深海找石头”的柳双权很赞成这句话。为了参加这个航次,老家甘肃的他将已经推迟了两次的婚礼,再次推迟,为的就是一睹马里亚纳海沟“挑战者深渊”的岩石。
“刚开始也谈不上热爱,但是干着干着就觉得有意思了。”在朋友圈里,哪怕发一张随手拍的海上夕阳,都能引来无数的羡慕,这让他感到满满的自豪感。柳双权说,每次深海科考都能发现新的事物,所以才不会感到疲倦。他现在所做的,是为未来更多科学家研究深海打基础的工作,“但坚信量变一定会引发质变”。
同样年轻的工程师张健,是中国科学院深海科学与工程研究所里参加过“探索一号”首个航次的“元老级”科研人员。他常将一些科考过程中遇到的奇怪生物或现象,拍起来保存在手机里,返航之后一到家就给自己的孩子看。“小孩对这些很好奇,其实我也像个孩子一样好奇。”
于他而言,中国已经将万米深海科考的大门打开了,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深海装备出现在海洋之中。“再过几十年,我们也许可以见到‘透明海洋’。”张健说,他希望有一天,从浅海到深渊的科学认知,可以构成一幅画,完整地展现在人类面前。(陈凯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