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拉萨12月5日电题:“老牦牛”亚格博的西藏情缘——记北京援藏干部吴雨初
新华社记者方立新、田朝晖、王京雪、强晓玲
这是一个关于爱国、奋斗、追梦的故事。
内地汉族干部吴雨初,两次进藏援藏,一次16年,一次8年。
第一次进藏,吴雨初22岁。吴雨初说:“我有幸遇到那么多善良的藏族同胞,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影响了我的一生。”
第二次进藏,吴雨初57岁。他辞掉北京出版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职务,回到雪域高原,从零开始,建起“填补国内空白”的牦牛博物馆。
“憨厚、忠勇、悲悯、尽命”,是吴雨初对牦牛精神的概括。
亚格博,是藏族同胞对吴雨初的称呼——藏语意思是“老牦牛”。
“汉藏一家亲”:他有藏族妈妈,也有藏族女儿
进入12月,拉萨的阳光也挡不住寒意,西藏牦牛博物馆工作人员正热火朝天地把馆藏打包装箱。
现在是西藏旅游淡季,800余件藏品将随50个木箱,“冬驻”4000多公里外的浙江省自然博物馆,让江南观众零距离了解牦牛和藏族人民的故事。
2016年进京城、2017年走羊城、2018年下金陵,牦牛博物馆建成后,吴雨初带着馆藏在全国多地巡展。这次到浙江巡展,是第四站。
整理、研究、传播、弘扬藏族人民的牦牛文化,吴雨初的梦,终于圆了。
2011年,时任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的“老援藏”吴雨初,向组织提出辞职,申请重返西藏圆一个梦。知道他不是心血来潮,知道他对雪域高原魂牵梦萦,组织最终同意了他的申请。
57岁重返西藏,与1976年22岁大学毕业时瞒着父母报名援藏,既相同又不同。
相同的是,祖国西部那片高原召唤他“人往高处走”。不同的是,35年前,他初生牛犊不“恐高”,想赴雪域燃烧青春热血;35年后,年近花甲的他,放弃的是安稳舒适,选择的是艰难莫测。
他要干的是文化援藏——建设一座牦牛博物馆。此前,他从没做过博物馆工作,辞去领导职务后,手下无人无钱无藏品,只有一个创意PPT。
这个PPT,源于一个梦。
2010年冬日的一个夜晚,吴雨初做了一个梦。梦中的电脑屏幕上,“牦牛”与“博物馆”两个词像动画一样拼在一块儿,变成“牦牛博物馆”。
此后一个月,他熬夜查资料,学做PPT,一点点完善“牦牛博物馆”的创意。
他知道,约3000年前,藏族驯养了牦牛,又被牦牛养育:吃牦牛肉、喝牦牛奶、穿牦牛皮衣服、住牦牛毛帐篷、烧牦牛粪做饭取暖……
无论从生存角度,还是从文化意义上,没有任何一种动物与一个民族的命运,像牦牛与藏民族这样紧密相关。可长期以来,对散落在茫茫高原上的牦牛文物遗存,没有进行系统的搜集、挖掘、研究、整理。
了解吴雨初的人,对他做这个梦,一点也不奇怪。因为高原上与牦牛为伴的藏族阿妈阿爸兄弟姐妹,是他的骨肉亲人。
吴雨初在藏北考察牦牛(5月23日摄)。新华社记者 觉果 摄
第一次援藏16年,从最偏远基层的乡文书起步,吴雨初在高原上度过了最炽热的青春,也领教了风雪、扬沙、严寒、饥饿、高原反应和孤独,但最后沉淀在记忆里的,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情谊。
吴雨初永远记得,有年冬天,他在草原骑行,被寒风吹得浑身僵冷,跌落在一顶帐篷边。帐篷里一位阿妈脱下他的靴子,将他冰冷的双脚揣进袍襟,用体温为吴雨初暖脚,他才免于被截肢。“我从没从哪本书里读到过这样真实的崇高。”
还有牦牛。1977年冬,吴雨初一行被暴雪困在零下30摄氏度的阿伊拉雪山,饥寒交迫中撑了5天4夜。嘉黎县委得知消息,连夜动员各家各户烙饼子送去救援,救援车开到中途陷住,换成马队,马走到雪深处又陷住,换了牦牛。
“我们几近绝望时,看到雪际出现一片黑点,知道县里救兵到了。被困的人们捧着饼子,看着在雪地喘着粗气的牦牛,很多人都哭了。是牦牛救了我们的命。”
多年后,吴雨初常讲起这个故事,说这就是他创建牦牛博物馆的起因。
和西藏的情谊扎了根,回京工作后,无论多忙,他从未与高原中断联系。好几个春节,他请藏族朋友到北京一起过。
2008年,吴雨初在西藏工作时的老部下次仁拉达因病去世。次仁拉达的女儿桑旦拉卓,成了吴雨初的藏族女儿、藏文老师。“爸啦(藏语:爸爸)对我像对亲女儿一样,他是我的第二个父亲。”
吴雨初说:“我热爱西藏的土地和人民,我总觉得自己不该是高原的过客,我的后半生应该会与西藏联系在一起。”
“向牦牛学习”:为建成博物馆,他像牦牛一样忠勇尽命
吴雨初在拉萨租住的家里,有幅画家朋友1988年为他创作的画像。画中的他轮廓刚毅,双耳下长出了一对牛角。
这分明已经点出,他这人有牛的脾气、牛的坚毅,并将与牛结下不解之缘。
2011年,吴雨初申请辞职返藏,几位北京市领导听了他的博物馆设想,认为可以丰富北京对口援藏工作的内涵。市委决定,将牦牛博物馆纳入援藏工程,这让本来想“化缘筹资”的吴雨初分外惊喜。
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单霁翔,在吴雨初离京前听了他的设想,认为要能做成,这将是“国内填补空白、世界独一无二”的博物馆,表示一个月内会去拉萨看他。
“我一个月内如约到了拉萨,我很替他着急,他当时什么都没有,一件藏品、一寸建筑都没有,只有两个藏族青年当临时志愿者。”单霁翔就自告奋勇成了第3号志愿者。
单霁翔有理由为吴雨初着急。虽然博物馆资金有了着落,但具体的建设工作,每推进一步都太难。
3个月后,在北京市和拉萨市领导的关注下,牦牛博物馆筹备办公室挂牌成立,北京市又给吴雨初挂了北京援藏指挥部副总指挥头衔,博物馆建设大大提速。
吴雨初在西藏牦牛藏品捐赠活动上致辞(2013年5月18日摄)。 新华社记者 觉果 摄
2012年,吴雨初开始带着志愿者对全国牦牛产区做田野调查,征集文物,总行程长达3万公里。
最宝贵的收获,是他们这些要做牦牛博物馆的人,得到了最懂牦牛的藏族同胞的理解。
藏文里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博物馆”概念,吴雨初跟人解释,他要建的是个“亚颇章”,即“牦牛宫殿”。这让他迅速赢得了牧民们的心。
申扎县的牧民日诺听说消息后,一家八口忙活几个月,织成一顶牦牛毛帐篷,让儿子坐了3天车送往拉萨。这是牦牛博物馆获捐的首件藏品。
比如县的才崩,在吴雨初一行离开后,搜集自己和其他牧民家里与牦牛有关的物件,装满皮卡车送到拉萨,连汽油钱也不肯收。
到2013年,吴雨初已为牦牛博物馆征集到2000多件藏品,其中群众捐赠达40%以上,在国有博物馆中几乎绝无仅有。
2014年5月18日,历经3年艰辛筹建,西藏牦牛博物馆在拉萨开馆,共设感恩牦牛、探秘牦牛、相伴牦牛、灵美牦牛四个展厅,建筑面积8800多平方米。
“我当了10年国家文物局局长,见识过很多博物馆的建设,但没有哪个博物馆的筹建过程如此感人。”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在牦牛博物馆开馆仪式上说。
“我知道这个过程中他有多么艰难,做了多少工作。是他对博物馆的理解、对西藏文化的理解、对西藏那片土地的热爱,使他做成了一番事业。”单霁翔充满深情地回忆。
吴雨初在西藏牦牛博物馆内研究牦牛标本(5月14日摄)。 新华社记者 觉果 摄
“无言的战友”:吴雨初发现牦牛文化也是红色的
2019年7月1日,名为《无言的战友》的特展在西藏牦牛博物馆开幕。这是给中国共产党建党98周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川藏和青藏公路通车65周年、西藏民主改革60周年的献礼。
“无言的战友”就是牦牛,这是吴雨初的发现。
2018年夏天,吴雨初在成都街巷深处几经辗转,在干休所找到了98岁的解放军十八军老同志魏克。这是与西藏结缘的两代内地干部的一场“牦牛会”。此前,吴雨初在研究牦牛对中国革命的贡献时发现,当年亲历十八军进藏、和平解放西藏的魏克,曾用“无言的战友”形容牦牛。
据魏克了解,在川藏、青藏公路通车前的近5年时间里,藏族人民出动牦牛100多万头支援解放军运输。这些牦牛,不仅给部队运来了物资,而且还是解放军在冰天雪地进军时的开路先锋。
吴雨初更多的研究发现,令我们对“无言的战友”更加肃然起敬:
——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藏族人民赶着牦牛支援红军。革命胜利后,毛泽东曾对藏族老红军天宝说:“中国革命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牦牛革命’。”
——解放军十八军老同志王贵说:“西藏和平解放的胜利,是党的政策的胜利,也是藏族人民用牦牛驮出来的。”
——1950年,人民解放军进军西藏。当时没有公路,部队给养全部靠人背牛驮。藏族支前模范曲美巴珍赶着自家牦牛为人民解放军驮运物资,至今仍被传颂。
——上世纪80年代,阿里波林边防连战士收养了一头无人认领的牦牛,它为战士驮水10多年,直至衰老。战士们曾为它建墓立碑,还向南疆军区申报并获准为其记三等功,这在全军历史上独一无二。
牦牛文化也是红色的。在拉萨市“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期间,很多单位组织党员干部参观《无言的战友》特展。在这里,他们能听到博物馆里《初心·使命》的童声合唱——
“我们不忘初心,五星红旗飘扬喜马拉雅;我们牢记使命,西藏大地开遍幸福之花。啊,岁月流淌,追梦者永向天涯。”
这首歌,作词的是吴雨初。
追梦者永向天涯。这是革命前辈的精神不朽。
追梦者永向高原。这是共产党员吴雨初的初心流淌——他的心,永驻精神高地。
“这辈子够了”:文化援藏,北京的“吴雨初”变成西藏的“亚格博”
吴雨初很喜欢自己的藏文名字,叮嘱记者“就叫我亚格博”。他把自己的人生价值与弘扬牦牛文化紧紧拴在一起。
记者采访时,一家公益机构将一群来自藏北高海拔牧区双湖、面颊黑红的小学生一路带至北京游览,牦牛博物馆是他们到拉萨后的第一站。
活动组织者范丽说:“这些孩子都是第一次走出藏北牧区,第一次到拉萨,他们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了解几乎是零,牦牛博物馆恰恰可以填补这个空白。”
吴雨初喜欢在牦牛博物馆里看到孩子,他从中感受着一个民族历史文化的传承。
在吴雨初看来,牦牛文化是最久远和广泛的西藏民族民间文化之一,建立牦牛博物馆能通过牦牛这一载体,呈现其所驮载的西藏历史和文化,最终形成独特的西藏文化符号。
牦牛博物馆书记琼珍告诉记者,开馆5年,参观者累计数十万人次,这里成为人们了解西藏的窗口。
吴雨初说:“牦牛作为高原之宝,几千年来与高原人民相伴相随,成就了藏族人民的衣、食、住、行、运、烧、耕,涉及高原的政、教、商、战、娱、医、文,并深刻影响了高原人民的精神性格,承载着高原人民的善良与勤劳、坚韧与厚重,是青藏高原一个独特的象征和符号。”
为此,他希望其他民族的人们能因为牦牛博物馆更理解西藏和藏族。每次内地巡展,他们都会收到很多反馈。有在拉萨当过兵的观众执意把珍藏多年的老照片捐给牦牛博物馆;有援过藏的老人说自己是现场最高兴的人,因为又见到了牦牛;有没去过西藏的观众,说在展览上体会到西藏的文化;有年轻人说看到了不一样的西藏……更多人说,我一定要去西藏看看。人们说,吴雨初是给西藏旅游做广告呢。
吴雨初在藏北草原上收集牛粪(5月23日摄)。 新华社记者 觉果 摄
今年,吴雨初已经65岁,觉得该给牦牛博物馆找位新馆长了。只是,要找一个能在各层面接替他的新馆长实非易事。
有时候,吴雨初会思考一个人的价值到底何在。他觉得肯定不在于能挣多少钱、有多大名:“我这个人啥也不会,做了牦牛博物馆,这辈子够了。”
在拉萨,我们曾向许多人打听吴雨初是个怎样的人,得到的回答是另一些问题,比如:“这个年代,怎么还有这样的人,放弃在北京的生活,拼死为藏族和牦牛做一件事?”
“民族团结靠的就是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他的藏族朋友们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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